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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春色(1)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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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也穿着一身麻衣,可衣服像是旧衣,并不是簇新的雪白,白得软而且旧,照理,该是很落拓的:可是穿在他身上,偏生又是那么合宜。咳!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考进士科呢。

裴璇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。反复想了一回,已有酒客上楼来了。裴璇心神不属地上前斟酒递菜,只听他们议论的皆是新科放榜之事,心中益发煎熬。忽听一人笑道:「听说这一科有个姓钱名起的,好不傲气!写诗说什么世人所贵惟燕石,美玉对之成瓦砾,便似独有他是那荆山美玉,别个都是瓦砾石块,岂不可笑!」另一人彷佛老成些,道:「他确也有诗才,狂纵些却也寻常。此番落第,良为可惜」先说话的那人又道:「嘿嘿,他有诗才又有何用?如今李仆射久在台衡,他不喜文学之士,人尽皆知,不然张相公如何出为荆州长史……」后面那人慌道:「噤声!这等话你我岂说得?连性命通不要了?」裴璇不爱读诗,也不熟悉诗人们,却也知道他们说的「张相公」,乃是写出名句「天涯共此时」的宰相张九龄,被李林甫嫉妒中伤,因此被贬出京做了地方长史。这时再听这人如此仔细,倒也不由得有些好奇,这个兼为左仆射和右相的李林甫,该是何等样可怖可惧之人?读书时便听说过「口蜜腹剑」这个成语,知道说的是他,却不知道,一个人要有多深沉,多工于心计,才能如此表里不一?好容易送走了他们,本拟将息片刻,却听楼板声响,又有一人挑帘而入。裴璇懒懒起身,道:「郎君喜什么酒……」一语末罢,呆立当场:面前人长身玉立,着一身淡白麻衣,风度卓然,可不就是他!当下又是惊又是喜,只觉一颗心都无处安放了。所幸那男子似乎心事重重,并末注意到她的失态,只低声道:「红曲酒,劳烦小娘子了」便自箕踞而坐,望着窗外发呆。片刻间裴璇将酒端到,那男子目光掠过她柔嫩白皙的手,略停了一停,便落在酒卮上,眉毛微挑:「这是柏酒」裴璇笑道:「独个儿喝酒最易醉了,何况红曲酒那般浓酽。我斗胆替郎君换过,郎君勿怪。柏叶长青,喝下去自然永远是高高兴兴的,又不伤身」那男子怔了怔,苦笑自语道:「原来我之不得志,连旁人也看得出来了么?也罢,也罢」他竟不用杯,以口就着那盛酒的酒卮,便大口大口喝了起来。裴璇望着他深锁双眉,一时真想伸手去替他抚开。她想了想,重又端了一盆胡麻饼过来。那男子凝目看她。裴璇笑着解释:「空腹饮酒怕伤了脏腑,这盆胡饼,便算是我请郎君的罢」她勉力做出自然的笑容,心中却是砰砰乱跳,紧张不已: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奇怪了?会不会看出……看出……我的意思?我说的长安话像不像样?那男子又打量她片刻,忽然笑了。他这一笑虽还有苦涩,却如春冰初解,嫩柳微拂,裴璇竟看得呆了。却听他问:「难得小娘子体惜。我在楼下,见到贵店既是酒肆,也兼为旅馆?」裴璇不解其意,点了点头。男子道:「我既已落第……」他作了一个很长的停顿,「恐怕又要在长安多留一年了」裴璇脱口道:「郎君不是长安人?说得好一口长安话」「是么?」男子一笑,「盖因我已多年不第,滞留京师已久……倒教小娘子误会了」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,裴璇心中一痛,忽然意识到什么,一时又转为复杂的欢喜:「你……郎君……要住在敝店?」「正是」男子不再看她,拈起酒杯,愣愣发呆。「好,我这便去与主家说过……」裴璇匆匆跑下楼,忽然想到:「现在既然已放榜了,他肯定不愿回从前住的旅馆,因为没有喜报,肯定很尴尬,所以才来住我们这儿……」心中不由又涌起一阵酸楚。店主正在厨后淘酒,额头上都是汗水,索性脱了外衫,见裴璇跑来,甚不耐烦,听她说完,挥手便赶她走,忽然又叫住她道:「是了,你替我走一回,向平康坊我妹子家去取方子来,近来我咽疾犯了,大不受用」「平康坊?!」裴璇瞪大眼睛,「那不是……」「女娘家动什么龌龊心思!」店主笑嚷道,「平康坊岂是只有南曲北曲那些娼妓!也住有许多贵人哩,裴侍中、李仆射,还有永穆公主独你一个田舍儿,从来不知道!再说我妹子是清白人家,嫁与贺家行医的五郎,便在平康里菩提寺左近安家……」裴璇懒得再听,问清是几曲几巷,便一熘烟跑去了,心想,早回来我还能早见到他呢。很多年后,她时常想起这一天。那一天的她曾简单地欢喜着,怀抱着所有少女都有的那种甜蜜而隐秘的憧憬,末来慷慨地在她眼前展开一幅无穷画卷,就像那一天的长安城,冬天的残雪刚刚消融,芙蓉苑外曲江千树梅花冲寒怒放,这个古老而繁盛的皇都,马上就要踏入一个佳气红尘暗天起的锦绣仲春。是的,如果她没有走那一趟她将可以永远保持那样简单的欢喜。然而生活总是在人们清醒之前,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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